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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球观热点:北大中文系80后教师张一南:我愿意为想成为更美好的人写作|封面专访 2022-11-07 23:00:01  来源:封面新闻

张一南(出版方供图)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实习生 吴雨珂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近些年,借由媒介发达,不少学识渊博、见解独到的学者“出圈”:知识从象牙塔流通到社会中,惠及普通大众。2022年9月,北大中文系80后教师张一南《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六朝文学篇》出版,这是她在北大课堂上“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讲义结集成书。她还讲过大学国文、中国文学史、诗词格律与写作,为研究生开过“中古士族文学研究”课。由于讲课效果奇佳,讲义此前已被出版成两本书:《年轻人的国学课》(2020年)和《张一南北大国文课》(2021年)。据出版方透露,销量都很好,首次出版后很快就加印。这些讲义被陆续发表在她自己的微信公号上,也收获了非常不错的点击率。张一南讲课的片段也被广为传播,点赞甚多。

“士”就像《哈利·波特》里的“巫师”

通读张一南这三本书,会发现她讲课内容有一个核心概念指向:“士”或者“士族”。这跟张一南的研究领域为“从曹操到李煜”的中古文学分不开。这个历史阶段,是士族文学发达的时期。为了让年轻人更好理解这个概念,她将“士”比喻为《哈利·波特》里的“巫师”,指出这是一群优秀、有趣的人。“士”的优越不是来自血统,甚至不是来自职业。“士”的优越是不可剥夺的,并不会外部践踏而消失,也不能用财富购买,甚至仅仅努力也不行,它需要天赋。“士”的不可剥夺性,是中国传统社会的安全感。“士”,可以穷,而且喜欢说自己穷,但绝对不会说“因为我穷,所以我做不到”这样的话,不会因为一个女孩读书多就说她“你这样的在我们村是没人要的”,不会因为一个读书人的想法跟他不一样就说“你太缺乏社会经验了”。除了士的文化,中国当然也存在其他的文化,但士的文化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感兴趣的主要是士的文化。理解了士的思维方式,也就能理解中国文化的很多现象。”张一南说。

带着对“士”概念的深刻理解,张一南辨析出陶渊明、曹植、谢灵运等人作品和人格中的“士族”性。张一南对曹植的文学成就评价尤其高,认为他的作品达到了士族文学的最高境界:一方面在诗里抒发情感很节制,另一方面在表达真情实感的时候文辞精美。张一南非常认同她老师的一个观点,一位伟大的文学家,他的人生往往要包括两个阶段:前一个阶段,要在一个高水平的群体里成长,发展自己的创作技巧;后一个阶段,要远离这个群体,过一种精神上的孤寂生活。曹植很明显符合这两个条件。前半生,他是邺下诗人中的一员,属于一个顶尖的文学群体;后半生,邺下文人相继去世,曹丕与他也有隔阂,他获得了精神上的孤寂。这样才可以成就曹植这样一位伟大的诗人。

曹植的七步诗,大家都很熟,也都倾向于将之理解为是曹植在影射他和曹丕的关系。很多人还相信这样一个传说:曹丕想找个借口除掉曹植,就把他找来,说:“你不是很有文采吗?你当场给我写首诗,在七步之内就要写好,否则我就杀了你。”曹植就一边走,一边念诗,果然在七步之内就写好了这首诗。这个传说最早见于《世说新语》,后来也被《三国演义》采纳了,说法大同小异。张一南认为这个故事靠不住,很可能是一个以讹传讹的段子,从《洛神赋》中,张一南也从“洛神”的形象中,读出了曹植对哥哥曹丕是有真情的。

像看纸面上“一个人的脱口秀”

翻看张一南的书,智慧流动,运思细腻,比喻精妙,例子恰当。在讲一个诗人或一篇诗文,文学片段的时候,她做到了触类旁通,既讲到点,也能以点带面。历史长河里的知识、亮点,像她抽屉里的小物件,信手拈来,为己所用,然后很自然地把古今、前后、案例、道理打通,让读者知其然,还能知其所以然。

比如张一南讲屈原除了讲他的文学成就,还讲屈原行事的内在逻辑;她发现陶渊明不仅是田园诗人,还是一个众体兼善的全能选手,对陶渊明写诗表现出来的从容和自信也很欣赏,认为“陶渊明通过反贵族性展现出了他的贵族性”。 从《木兰辞》,张一南讲“哀兵必胜”,讲“爱”力量;从《孔雀东南飞》,讲原生家庭对人的影响,将之比喻为“现代版《双面胶》”。

很多人在读到妙玉因为自己珍藏的茶杯被刘姥姥用过了就要扔掉,而对贾宝玉、林黛玉等人的态度又截然不同,认为妙玉很势利,看不起乡下人。但张一南抽丝剥茧地分析出妙玉的举动恰恰表现了她并不势利、敢于反抗贾母。

这种“颠覆性理解”,张一南强调自己不是为了颠覆而去制造一个伪知识,“我愿意就一个话题重点解析,往往是因为自己有了新发现,至少是发现某个问题存在普遍误读,需要匡正一下。如果没有新鲜想法,我可以不讲。我讲课的目的不是让不知道这些篇目的人知道这些篇目,而是把误读了这些篇目的人拉回来。”

看张一南的书,像看纸面上她“一个人的脱口秀”。但她也不是为了爆梗而爆梗。在将讲义出书的时候,张一南只保留了部分流行梗,放弃了那些被她认为“廉价”的流行梗,“那些在课堂上效果反响很热烈但不能帮助我阐明和表达观点。”

对于“传统”,专业是讲文学史的张一南也有自己的思考,“在中国那么长的历史中,发生过很多事情。哪些才是我们的传统呢?我认为,不能说我们祖先做过的所有事都是传统。所谓传统,就是我们的祖先做对过的事。祖先做对过的事,哪怕只做对过一次,也可以证明我们是可以做对的,那么我们就照着做,这就成其为传统。我们的祖先做对了的事情,我就愿意讲一讲。”

学识渊博见解独到的学者在学术圈子里能力很强,但不一定都擅长口头表达,让大众读者也能懂而且喜欢。反过来说,擅长口头表达,善于讲得让大众读者也能懂而且喜欢的学者也大有人在。但其学识功底不见得一定靠谱和新颖。不少人只具备一个优点就很了不起了。但张一南做到了以上两种优点兼具,深刻、独特,新颖,靠谱,有趣,确属罕见。

“试着理解古人,是需要能量的”

张一南对传统文化的解读如此有趣、有效,她是怎么做到的?经历了怎样的修炼过程?近日,封面新闻记者专访到张一南。她的回答涉及自己的学问之路,谈到对当下一些热点事件的看法,比如“网络爆破”,比如“吃红楼梦流量”的一些电视节目等,观点一如既往的有趣、深刻。

封面新闻:您的书帮助人能想通很多历史文化知识和道理。比如书中提到“唐型王朝”、“宋型王朝”。提到巫师、士、知识分子其实是同一类人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具体表现。书中对“庶人”“寒素”“士族”等概念的提炼和解析也很精准。在学习、阅读方法上,您有怎样的发展过程,心得体会?是怎么做到将古今知识融会贯通的?你曾经说在听着网易云音乐的时候,来想通汉代乐府的。

张一南:其实我小时候像韩愈说的那样,“非三代之书不敢观”,并没有接触什么流行的东西。但是,我对那种“俗”的东西,也是有我的向往的。我接触流行歌曲的契机是,我的一个师姐跟我说:“你也要关心一下现在的这些民间乐府。”我从此就像开悟了一样。每一代文人都会关心当时的民间乐府,与民间文化的互动本来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我因为开始听流行歌曲的时候已经有一点知识了,所以不会真的从“民间”的角度去听,而是有我自己欣赏的角度。《红楼梦》里写林黛玉学会听戏的过程很真实。她最初跟着她那个翰林父亲,是没有听过戏的。后来到贾府,认识了很多跟翰林府不一样的人,开始学会理解这些人。后来得到宝玉的安利,开始意识到“戏里也有好文章”。后来对戏文甚至熟到了可以冲口而出的地步。但是她听戏,始终还是听“好文章”。宝钗就跟她不同,宝钗是从小听戏的,所以她反而理解不到黛玉的境界,宝钗就是把戏当戏听的。黛玉听戏,也是一种“后进于礼乐”吧。

封面新闻:近些年来,不少学者在学术圈工作的同时,也开始面向大众做知识普及工作。将象牙塔的智慧对普通人进行输送。作为其中一员,您有怎样的心得?

张一南:我一直都有一种兴趣,怎样把我学会的东西讲给别人听,让别人更方便地掌握。我把这也视为一种智力游戏。我本来不是那种对普及有兴趣的人,我以前认为,能被教会的只是少数人。但我没想到,在北大写的这些讲义出版后,还受到了读者的欢迎。这也让我反思:千万不能看不起今天的读者。今天的读者是在一个非常好的社会教育体系下成长起来的,他们有良好的知识基础,也对知识充满了渴望,更有兴趣探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现在,我愿意为这样的读者们写作。我这个人是很骄傲的,谁喜欢我多一点,我就会喜欢谁多一点。读者们看得起我,我就会拿出更多的精力为读者们写作。中华文化史上的每一次文化下移,都是中华文化发扬光大的一次机会。孔子赶上一次,韩愈赶上一次,王阳明赶上一次,我认为我们今天也是一次。所谓文化下移,就是原来不关心文化的一个群体,开始关心文化了。这是生产力发展的结果,更多的人有精力关注文化了。这些人对文化有兴趣,但以往对文化缺乏了解,这就需要对文化有了解的人写书、讲学,告诉大家文化是什么样的。

“《红楼梦》是《流浪地球》里那个种子仓”

封面新闻:您在北大课堂上也讲红楼梦。近几天,一些电视节目有人装扮成林黛玉说一些很值得商榷或者明显错误的话。被批评是“吃着红楼梦的流量,做着歪曲红楼梦宗旨”。对此您怎么看?

张一南:从那个台词我读出了傲慢。写手自作聪明,觉得自己在“贴近群众”,却暴露了自己的无知和傲慢。这种傲慢,我并不陌生,我自己做某些文化节目的顾问,也遇到过这样的写手。我都仗着自己担任顾问的小“权力”,不客气地换人了。知识的欠缺可以补,心态上的傲慢犯不上燃烧经费帮他们改进。这样的写手,欠一个不讲情面的顾问告诉他们:你这样是不对的。

封面新闻:《红楼梦》常读常新,您理解《红楼梦》,经历过怎样的过程?

张一南:小时候,我听人说《红楼梦》常读常新,还觉得不服气。我那时候很中二地觉得,我已经把《红楼梦》读完了。最近渐渐觉得,我只是从小孩子的角度把《红楼梦》读完了。随着年龄增长,我又获得了阅读《红楼梦》的新角度。十几岁的时候,我读尽的是《红楼梦》里的“情”,学会了无常中的坚持。二十多岁,我学会了读《红楼梦》里的潜台词,学会了看人的身份。等我长到了林黛玉年龄两倍大,我开始理解贾政的视角了。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会理解《红楼梦》最终的凋零。还有没有我现在无法预见的角度,我不知道。我觉得,《红楼梦》是《流浪地球》里那个种子仓。我们见不到古人,而《红楼梦》保留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让我们沉浸式的体验中国的传统,一点点地理解中国的传统,每一个层面、每一个角度的传统。一旦我们的流浪地球靠岸,这个种子仓,就可以在荒漠中重新长出一个世界来。说《红楼梦》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顶峰,首先不是因为她高,而是因为她全。对君子感情的塑造,《诗经》或许有点遥远了,《红楼梦》是比较实在的。

封面新闻:有这样一种现象:有人读《红楼梦》,很投入,却陷入偏执的状态,把《红楼梦》读成了封闭世界。这跟《红楼梦》这部作品自身的特点有没有一些关系?

张一南:我知道看《甄嬛传》也有看魔怔了的。如果现在我们把《甄嬛传》封为“唯一高雅宫斗戏”,那么魔怔人还得多。其实,看《三国》《水浒》也有看魔怔了的。过去有好多村夫子,一辈子坐在那里想象怎么用兵打仗、怎么坐天下,这也是魔怔。只不过,男魔怔比女魔怔更容易得到人们的宽容。比魔怔鱼眼睛更不可饶恕的,其实是魔怔须眉浊物。看不进去《红楼梦》的人,就在《红楼梦》的外围打转,弄出各种奇门遁甲来。他们听说《红楼梦》说话弯弯绕绕,又不懂“巫师”说话是怎么弯弯绕绕的,所以又弄出很多牵强附会来。

封面新闻:一提到《世说新语》,很多人都会想到嵇康那些人的行为艺术。但对其了解仅仅限于此。您认为,我们应该怎么避免只停留在标签化印象?

张一南:我读书的00年代的北大教会了我一件事,就是“兼容并包”。对于自己没见过的人和事,先不要忙着挖空心思去嘲笑去否定。不如花同样的精力,试着去了解去理解。当你标签化一个古人的时候,你的潜意识是你这样就打败了他,而你不想成为他,也不想跟他光明正大地竞争。当然,试着成为古人,试着理解古人,是需要能量的。看见嵇康、陶渊明,说人家一句“哈哈这是个养活不了自己的疯子”,这是很容易的,一点都不难,其实是无能的表现。能变成嵇康变成陶渊明,才说明有本事。

封面新闻:当下解读中国传统文化的学者不在少数。对“国学”这个概念,也有不同的理解。您是怎么理解“国学”或者“传统文化”的?

张一南:我自己不喜欢“国学”这个词,但如果你管我搞的东西叫“国学”,我也会答应着。在我看来,如果接受一个不太离谱的叫法,能让更多的人接受我,那也没什么不好。我喜欢说的词是“传统文化”。“文化”就是“本来不用这样,但是必须得这样”;“传统”就是“曾经有人这样,我们现在还想这样”。大二的学生跟大一的学生讲“去年我们都这么干”,这也是一种传统文化,一年的传统文化。三千年五千年的传统文化,不过是年头更长一点的传统文化。文化是自然形成的,传统是传下来的。我喜欢文化,我喜欢传统。

封面新闻:传统的儒家教育培养君子,也就是培养贵族。培养贵族,最主要的是培养贵族的感情。但任何学术思想都不是绝对全面、万能的。在你看来,儒家的短板在哪里?我们该怎么汲取精华避其短板?

张一南:我觉得儒家最大的弱点在于,容易引入小人儒。特别是儒家的光景越好,贪图利益的小人儒越容易趁虚而入,真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不要引入小人儒。培养人才的时候,结交朋友的时候,要特别注意看人。但是小人儒的引入总是无法避免的。在弱者那里,小人儒把礼教变成了吃人的东西;在强者那里,小人儒也把真正的正人君子祸害得不轻,严重妨碍了文明的进程。金庸先生的《笑傲江湖》也是一本“神书”,里面把儒家文化的弊端揭露得淋漓尽致。至于怎么克制小人儒,我们也可以跟令狐冲学。令狐冲从小学的就是君子剑,所以,老前辈风清扬总是对他有某些担心。直到令狐冲说出来:“就算是正人君子,他要取我性命,那么卑鄙无耻的手段,也不得不用上一点。”风清扬听了这个话,就觉得放心了。令狐冲的很多表现不像是一个君子,但他是一个真正的君子。嵇康、阮籍也是如此。至少,我们知道有小人儒这回事,就已经会好过多了。

“我可能会闪避,但不会放弃他们”

封面新闻:网络世界有优点,但也很容易滋生误解,逻辑混乱、吵架吵半天都没吵到点子上。经常上网的你,有怎样的感受?

张一南:我已经很久不在网上与人争论了,我只是看我想看的,然后坚持输出我自己的观点,对我看到的事情谈我的看法。争论没有用,坚持输出有用。

封面新闻:在课堂上讲课的时候,你是什么状态?对最近发生的网络爆破那种事情,假如你遇到,你预想自己会怎么反应?

张一南:我上课本来就是满堂灌模式,没有学生发言提问环节,不跟学生交流互动,所以挺适合改成网课的。这倒不是说我是为网课而生的,而是老式课堂就是这样的。我这个人,有时候像是从未来穿越来的,有时候像是从古代穿越来的,也许,这本来就是一回事。上网这么多年,我学会了一件事,就是那些不可能了解你、不愿意了解你的人,他们的意见是一点都不重要的。网络街溜子说什么,不会伤害到我。但我会担心,我周围的人会着了他们的道,那样的话,我也会陷入无助的。对于这种可能性,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期盼我周围的比我老的人们,快一点成熟起来,学会不要在意那些网络街溜子吧。

封面新闻:你也曾经说,希望学生在你的国文课上成为更美好的人。据你观察,反馈效果怎么样?在网络上看到一些逻辑混乱言论,你是怎样的感受?灰心过吗?你认为现代年轻人应该有怎样的网络素养?

张一南:有时候我跟家里人说个什么,家里人会反对我,但是过一阵子,我发现他们默默地照做了。其实网上的人也是这样,骂你一顿之后,过一阵子就悄悄地照着做了。指望他们认错道歉是不可能的,但只要他们照着做了,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挨顿骂也值了。因为我爱他们。爱家里的人,也爱网上这些人。所以我还是会唠叨,他们骂我又不代表他们不听我的。这是个需要耐心的工作。你说,他们是肯听的,但是可能说着说着,他们就不耐烦了,就急了。急了就停一停,等他们肯听了,再继续说。总有一天他们是能听进去的。我可能会闪避,但不会放弃他们。

封面新闻:您一般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可否分享几本您自己阅读过、觉得很值得分享出来的书目?

张一南:我比较八卦,什么书都爱看。除了专业书以外,还有一个非常小女人的爱好,爱看各种心理学的书。荣格和霍妮都是我喜欢的。我对西方文化的接受程度很低,但是回想起来,有三个英国人的儿童文学深刻地影响过我:威勒德·普赖斯的《哈尔罗杰历险记》、J·K·罗琳的《哈利·波特》、克利夫·史戴普·路易斯的《纳尼亚传奇》。我一直都在读中国书,但没有变得特别狭隘,也许是这三个冒险故事在护佑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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